▲很多人害怕黃昏,彷彿那代表孤獨、遺忘。(示意圖/記者蔡玟君攝)
文/瞿欣怡
摘自/有鹿文化《人生中途週記簿》
從小我就害怕黃昏,黃昏代表孤獨,代表被遺忘。
爸爸媽媽總是不在家,白天還好,小朋友們一起玩,誰都不想回家,到了黃昏,大家被爸爸媽媽喚回家,我跟弟弟變成無人看顧的野孩子。
我們一起玩耍的幼稚園裡,有個叫「地球」的大型玩具,一根支柱把巨大鏤空的球體撐離地面,一格一格的鐵圈圍出整個球體。我們緊緊抓住鐵圈,拚命跑,跑到地球快速旋轉,再把雙腳踩在鐵圈上,享受離心力帶來的快感。
地球飛快旋轉,我們大笑尖叫。飛啊轉啊,永遠都不要停下來多好。
天漸漸黑了,大人一個個來喚自己的孩子,剩下最後一個玩伴,我跟弟弟近乎哀求:「再玩一次嘛,很好玩啊!」
「不要!太晚回去,飯菜冷掉,我媽會罵我!」玩伴跑了。
地球慢慢停下來。我看著弟弟,問他:「你晚餐想吃什麼?還要吃牛肉麵嗎?」媽媽跟巷口賣牛肉麵的劉奶奶說好,我跟弟弟餓了就去吃,她月底再去結帳。
「我不要吃牛肉麵!」弟弟抗議:「昨天也吃牛肉麵欸!」於是我帶弟弟走遠遠的路,去吃米粉跟切仔麵。
比黃昏更討厭的,是冬天的黃昏。天黑得更快,玩伴們都換上厚外套,卻沒有人幫我跟弟弟換季,更沒有人在意我們餓了冷了。我們自己照顧自己長大。
天一黑,地球就不會轉動,笑聲沒了,肚子餓了,我跟弟弟等著不回家的爸爸媽媽。
我們孤單害怕,又很勇敢地長大了。
直到中年我才知道,原來,黃昏是一天中最容易感到憂鬱的時刻,黑夜白天交界,能量場也在轉換了。有很多人也不喜歡黃昏。
在出版《文藝女青年這種病,生個孩子就好了》時,讀到作者蘇美寫的〈有一種孤獨〉。尋常傍晚,她在廚房炒菜,陽光射進小廚房,她正要炒一把春日茼蒿,澎鬆的青菜用草梗紮著,她拆了一半下鍋,另一半鬆鬆地躺在架子上,剛學會走的孩子拍廚房門,嚷著找媽媽。這麼尋常的時刻,她卻深刻地感受到孤單,那是無可言說的,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孤單,不會因為有了伴侶、孩子,就不再孤單。
我的好朋友Joy也曾經害怕黃昏。她的媽媽也好忙,常常看不見人影。放學後,她迫不及待想回家跟媽媽說話,她好依戀媽媽,可是媽媽不在,家裡空空蕩蕩。結婚生子後,無論多忙,她都堅持要回家為孩子做晚餐。天色轉黑,她在廚房起火開灶,玄關燈亮了,鞋子一雙一雙多了,孩子把書包扔在客廳,鑽進廚房撒嬌:「好餓!今天吃什麼!」窩在她身邊說個不停,像隻幸福的小狗。
如今的我,不再害怕黃昏。冬天天黑得快,寫稿寫到一個段落,趖進廚房,拿出冷凍的酸白鍋,或者沙鍋魚頭,放進大砂鍋裡,下很多白菜、番茄、芋頭,滾開後小火滾一會,就會有冒著熱煙的晚餐。
許多年前,我帶過兩天的寫作坊,最後一堂課,我請所有的同學用「我想回到X歲那一年」做第一句話,寫一篇文章,並且分享。有個年輕男子分享他的文章:我想回到七歲那年,告訴那個跪在客廳的小小的我,跟他說:「爸爸媽媽要離婚不是你的錯,你不要跪了,也不要哭了。」他念著念著,又哭了。哭了也好,就當作清洗傷口吧。
我也想起九歲那年,在旋轉地球旁覺得孤單的我,我想回去那個小女孩身邊,輕聲告訴她:「以後你就不會孤單了喔,你會有自己的家,有愛你的人跟愛你的小狗,你會為自己煮一鍋熱湯。」
地球繼續旋轉,轉啊轉,我們長大了,偶爾孤獨,卻不再害怕。
★本文摘自有鹿文化出版《人生中途週記簿》,作者瞿欣怡,從四十九歲,到五十歲,每日一省,每週一篇,記錄人生路上的跌宕起伏。活著的每一天,都像在寫考卷。她透過文字抒發己心、療癒原生家庭創傷,記敘照護母親的日常。不管生命有多艱難,她直爽,且始終溫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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